2008年1月13日 星期日

給無名之人的溫柔情書 ------ 讀《惝情書》


許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會想到那兩位死去的女孩留給這世界的最後一句話:「這世界不瞭解我們。」 這“我們”,究竟是誰?而這世界,又是如何誤解 “我們”?
日前初讀《惝情書》,幾乎是訝然於書中的不命名/去命名,“我們”,終究是無名之人。但幾日來細想,我們需要的,豈只是為己身的欲望、認同,安上一個確定的名字呢?讀者,不管是無心或有意,皆可以把《惝情書》視為一個T的成長小說,但是難道除了T的身分之外,就沒有其他讀法去認識書中主角永貞了嗎?難道不能把永貞視為outcast,一名被社會流放的被逐之人?身為女性,男孩氣的永貞不符合父系社會對女性樣態的想像與規範;而她的欲望,更是被異性戀社會妖魔化的同志情慾。這身分欲望的雙重踰矩,讓永貞成為傳統父系社會的眼中釘,急欲驅逐出境。域外之人如永貞,該如何安身立命?私以為這才是本書的核心命題。
書中永貞開的L咖啡館,其中的L是獻給摯友玲玲,但一見L,就不禁想到Lesbian,女同志。然而見到書中把L引申為Life,生活,就知道這樣只見女同志其名而不見(女同志)生活的歪讀為免失之狹隘。當我們能用女同志來稱呼自己,為自己的欲望命名,並以同志之名進行學術上的操演或是運動上的集結,這樣的我們,有多少是有高學歷與相應的社經基礎護體?這樣的我們,就算被親人朋友拋棄,但仍能透過論述耙梳同志歷史為自己尋得一份同志族譜並在運動裡自組親族。這樣的我們,能夠發聲與現身,用敢曝用論述抵抗來自異性戀社會的惡意與制裁。但有多少我們,在發聲之前即被擊倒,譬如那兩名選擇從這世界走開的女孩?又有多少我們,不敢為自己的欲望命名。不敢、也不能說、或是不知道怎麼說。因此她沒有辦法說:「是的,我是。」「請把我納入妳們的譜系。讓我成為妳們沒有血緣關係的姊姊、妹妹。讓我成為妳們的母親、女兒。照顧我,撫慰我。為我抵禦一切。愛我。」在我們之中有多少人沒有辦法享有論述的權力?只能用肉身承受污名?在這樣的生活裡沒有學院亦沒有運動,更不見社群,然而壓迫與偏見如影隨形。而我恐怕這才是真正的生活,這才是大多數同志面對的真實生活。在這樣的生活裡欲望與認同皆無法言說,命名飄零而身世無著。
閱讀《惝情書》前我執著於命名,相信唯有透過正確的名字才能認識事物真實的樣貌。但如今卻不免質疑這是否是在學院裡,特別是堪稱開放的外文系所特有的餘裕?離開學校進入社會後更是驚覺理論與日常實踐的差異。《惝情書》提醒了我有一群人無能擁有論述更不可能為自己正名,進而自我倍力(self-empowerment),正因為手無寸鐵,這世界進而更激烈地侮辱與損害她/他們。而這已經不僅是同志族群所需面對的問題而已,這是所有不被中心接納而被流放邊境之人的困境。譬如說坐落於城市邊陲的樂生院老病,早年因社會對痲瘋病的誤解而被拘禁,老來又因一句便宜的「市民對便捷交通的嚮往」而被任意棄置。
被逐之人或是日日春的性工作者們,或是精神障礙者們。或是倘若有一天遭逢意外乃至於失能失智的你我。這世界可以就這樣子,宛若廢棄物般地,將我們這些無可依歸的流浪之人丟擲在外嗎?屆時我們對生的尊嚴,對愛的渴望,也都將被一一剝除,給他人踩在腳下嗎?《惝情書》中的壓迫乃是因性別、性向而來,但對弱勢鋪天蓋地的歧視,又怎麼會囿於性別、性向這一樁呢?在對中心尖銳提問之外,《惝情書》素樸地呈現永貞,直白記錄一名被逐之人對家庭、友情與愛情的渴望與掙扎,既是為眾多無名之人作一小傳,又是獻給無名之人的溫柔情書。

圖說:《惝情書》封面,覺得很美很安靜。書也是,沒有賣弄,靜靜地,儘可能明白的說。我以為在這喧嘩的世界這是一件很難的事,但是作者做到了呢。
(是作者的部落格呢,格裡有作者美麗的背影。想見更美麗的本人請參加作者後續在女書店與晶晶書庫的書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