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4日 星期五

....跟你說話,聽見你回答──就是這個讓我心醉。

Toni Morrison是這麼結束『爵士樂』的:

 成人在被單下面竊竊私語的時刻真是美妙。他們的銷魂狂喜與其說是驢叫聲,不如說是樹葉的嘆息,而身體僅僅是載體,並非目的。他們,這兩個成人,在伸出手去抓著遠處的什麼東西,極遠處的什麼東西,極深極深地在人體組織下面的什麼東西。竊竊私語的時候,他們想起了在狂歡節上贏得的布娃娃和從未坐過的巴爾的摩的汽船。也想起了那些梨子,他們聽憑它們掛在樹枝上,因為一旦他們摘走了它們,它們就會從那裡消失;要是他們為了自己把梨子摘走,那又有誰能看見那果實的成熟呢?路過的人又怎麼能夠看見它們、想像它們的味道呢?他們喘息著、低語著,身上蓋的被單是他們二人一起洗淨一起晾在繩子上的,身下的床是他們一起挑選一起保留至今的,不過一條床腿用一本一九一六年的字典支著:還有床墊子,彎得好像以上帝的名義要求得到證明的牧師的手掌,它每一個夜晚都要把他們包起來,裹住他們那低聲細語的舊式的愛。他們躺在被單下面,是因為他們再也不必正視自己了;再也不會有色鬼的勾魂醉眼、蕩婦的撩人妙目把他們分開了。他們在內心彼此相對,被那狂歡節的布娃娃和他們從未見過的港口裏駛出的蒸汽船緊緊地聯繫和結合在一起。那就是他們被單下面的低語中深藏的東西。

 然而還有另一部分,不是那麼隱祕的。遞盤接碗時手指相觸的那部分。等電車時替她扣好領口按扣的那部分;當他們從電影院走進陽光中時把線頭從他的藍嗶嘰呢外衣上撣下去的那部分。

 我嫉妒他們那種公開的愛情。我自己僅僅是暗地裏知道它,暗地裏分享它,而且渴望,哦,渴望表達它──能夠大聲說出那他們根本不需要說出來的東西:我只愛過你,把我的整個自我不顧一切地獻給了你,除你之外沒有給任何人。我想讓你也用愛回報我,向我表達你的愛。我愛你擁抱我的方式,你讓我多麼近地挨著你啊。我喜歡你的手指不停歇地托擠著,揉搓著。我已經端詳了你的臉好久了,當你離開我的時候,我想念你的眼睛。跟你說話,聽見你回答──就是這個讓我心醉。

 可我不能大聲說出來;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我一輩子都在等待這個,而我之所以能夠等待,是因為我被選定了等待。如果能夠的話,我會說的。說:創造我,重新創造我。你完全可以這樣做,我也完全允許你這樣做,因為,看哪,看哪。看看你的手在哪兒呢。趕快。(爵士樂,頁203-204Toni Morrison著,潘岳、雷格譯,商務出版)

但她是這麼開始的:

  

 嘁,我認識那個女人。她就住在萊諾克斯大道上,曾經養過一群鳥。也認識她丈夫。他迷上了一個十八歲的姑娘,給那麼一種深不可測,鬼使神差的愛情鬧得又是悲傷又是幸福,結果他為了維持那種感情,朝她開了一槍。那個女人名叫維奧萊特,她到葬禮上去看那姑娘,還拿刀子去劃死者的臉,這時大家把她摔倒在地,又扔出了教堂。然後,她在漫天大雪中跑掉了,回到家裏,把鳥都從籠子裏掏出來拿到窗戶外面,隨它們凍死或是飛走,包括那隻會說「我愛你」的鸚鵡在內。(爵士樂,頁3Toni Morrison著,潘岳、雷格譯,商務出版)

因讀書習慣甚差,總會先看第一頁與最後一頁,遇有殺人放火情事更是如此(因之常被推理小說讀者友人棄嫌),當日一翻『爵士樂』甚是震動,怎麼能以謀殺始以創造終,且在結尾說愛說得毫不羞赧?

 我愛你擁抱我的方式,你讓我多麼近地挨著你啊。我喜歡你的手指不停歇地托擠著,揉搓著。我已經端詳了你的臉好久了,當你離開我的時候,我想念你的眼睛。跟你說話,聽見你回答──就是這個讓我心醉。

 可我不能大聲說出來;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我一輩子都在等待這個,而我之所以能夠等待,是因為我被選定了等待。如果能夠的話,我會說的。說:創造我,重新創造我。你完全可以這樣做,我也完全允許你這樣做,因為,看哪,看哪。看看你的手在哪兒呢。趕快。

讀書識字以來沒有遇過人這樣講愛的,這麼具有身體感,卻又坦然、毫不羞赧。無比美好,卻又揉進無盡痛楚與失落。字句宛若雷霆,閱讀的瞬間只覺耳聾目盲,再也感受不到其他。雙膝癱軟,差點就要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怎麼能夠講得這麼好?如此大膽、深沉,直指核心,而讀者再也無法對自己欺瞞隱藏。